式瑜

归暮,归暮,长笛一声何处

【砂理】今夜金星低垂

1950s的美国,全凭想象写出的公路旅行

一切历史与地理相关都是紧急补课的产物,不符合现实的部分都是我瞎编的

以下部分1w,全文不知道会写多少,希望您看的高兴

——

今夜金星一定低垂。

 

 

“你该给自己放个假,开着车出去转转。”

亚婆离曾不止一次地劝告自己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同事,这位学术界最引人瞩目的明星——维里塔斯·拉帝奥先生,又一次不大高兴地推门而入,将课本随手扔在桌上,抱怨起为什么现在的学生充斥着迟钝而腐败的气息,他们沉默不语又小心谨慎。

“缺乏必要的想象,”他皱起眉头,“但在学术造假方面想象力丰富。”

“他们应当多花些时间在课业上,而不是那些无聊又愚蠢的课外游戏。”拉帝奥开始言简意赅地描绘起他偶然撞见的无聊游戏:一群人尖叫着嬉笑着,要把自己塞进那早已满员的电话亭,狭小密闭的空间像一个可怜的沙丁鱼罐头,挤满了头脑简单的蠢材。

拉帝奥先生依旧年轻,比自己的学生大不了几岁,但他仍然难以理喻自己的学生。卷发的漂亮青年抿着刻薄的唇,最后抛下一句冷淡的担忧。

“我很担心,他们温顺而无害,幼稚又短见,像待宰的兔子。”

亚婆离女士叹着气,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位传统的天才。

“螺丝咕姆先生邀请你去西海岸转转,拉帝奥。”她站起身,递来一封考究的信,“他可能早就预料到你会这样……”这位智慧的女士犹豫着寻找合适的措辞,“不满现实?”

“谁知道呢,那位先生总能预见我们看不见的未来,他永远是对的。”

拉帝奥耸了耸肩,接过信封,如此讲究的书信交流不多见了,尤其是在电话早已普及的当下。他揭起那枚暗红的火漆印,扯开牛皮纸信封,展开中间那张叠得工整的信纸。

“他说了什么?”

亚婆离看着拉帝奥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忍不住开口问道。而青年只是撂下信纸,抬起右手抵住额头,苦恼地按压着太阳穴。

沉默片刻,他才闷闷地开了口。

“这位天才先生,希望我去拜访他。”

他近乎是咬牙切齿了,“他让我开车横跨大陆,因为长途旅行有助于转换心情。”

 

亚婆离的效率一向很高,她以“学术交流”的名义为拉帝奥批了一年的假,急匆匆地推着这位青年,催他尽快踏上那段不切实际的公路之旅。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天才先生,给自己放个假吧。”

拉帝奥翻了个白眼,不予置否。

他花了一周整理行李、规划路线,那张花花绿绿的全国地图取代了复杂的数学公式,占据了他的办公桌。拉帝奥还抽空写了一封言辞温和的回信,委婉地指责西海岸那位友人提出的建议过于超脱现实。

“我很少做没用的事,毕竟时间应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才能创造更大价值。”

他也确实如此,遵循着效率至上的原则,规划了一条预计用时最短的路线,硬生生把这趟跨大陆的公路旅行变成了乏味的赶路。

开车赶路,在路边偶尔可见的快餐店解决中饭,赶在天黑前到达某个小镇或是城市,然后兜着圈找到一家干净正规的旅店,入住,解决晚饭,沐浴后休息,这就是维里塔斯·拉帝奥不断重复的极简旅行。

偶尔遇到暴雨天,他也乐意滞留几天,拉帝奥教授的学术名声还不至于传播到了这些边缘城镇,但他那张漂亮的脸足够吸睛,在婉拒了来自各种人的各类邀请后,他发现只有不出门才会不惹麻烦。这位古怪的旅客除了三餐,其余时间从不出门,而是坐在窗前翻看旅馆提供的日报与杂志,虽然它们多半会变成验证某个突发灵感的草稿纸。

他会不定期地借用公共电话,与西海岸那些等着被拜访的天才们聊上几句。螺丝咕姆先生是位优雅的绅士,他那考究的用词与沉稳的嗓音就像大提琴那般令人舒适,阮·梅女士是位举手投足间都展露着古典韵味的东方美人,而黑塔女士,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女士,总爱像小提琴那样尖利地插入对话,抢走所有关注。

 

“维里塔斯,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这么无聊!真就一路赶过来是吧!”

即使相隔甚远,黑塔女士的斥责声仍然顺着弯弯绕绕的电话线传了过来,直直地刺向耳膜,拉帝奥只是皱着眉将听筒拿远了些,直到螺丝咕姆重新接过话筒,好声好气地解释起来:

“黑塔女士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拉帝奥先生,她只是希望你放轻松。”

“无妨,螺丝咕姆先生,黑塔女士一向如此。”

当他还在求学阶段时,就早已习惯黑塔的快口直心了,拉帝奥不自觉露出笑来。

嘈杂的背景音中隐约能分辨出优雅的东方古乐与黑塔女士模糊不清的叫嚣,还有阵阵不清晰的轻笑,想必几位老师正在享受下午茶的相聚时光,那他恐怕也不便继续打扰,还是让那些天才的大脑回归谜题与红茶甜点吧。

“请代我向阮·梅女士问好。”

“我们期待你的到来,拉帝奥。”他问候的对象突然接过了话筒,那阵未曾预料过的温柔女声就像飘落水面的花瓣,激起心湖上的阵阵涟漪。

“但别太着急,谁知道路上会遇见什么呢?”她轻笑着停顿了片刻,“我们期待你的故事。”

 

好吧,放慢脚步,看看路边那连绵的山峰与青翠的草木,看那些可爱的溪流跳跃着奔向遥远的海,看黄昏时分如血的夕阳,看郊野上那闪烁着星点的夜空。

拉帝奥开始慢悠悠地享受起来之不易的假期,他甚至与一位穿着夹克骑着机车飞驰而过的青年同行片刻。那位可爱的红发青年像个未曾接受现代文明与亚文化污染的天使,为了寻找所谓的美而踏上漫无边际的旅途,他流利地称赞着拉帝奥那副“俊美如希腊天神般的容颜”,还有那对“清晨时分带着露珠的待放玫瑰”一般的金红色眼睛。进一步攀谈后,他坚持宣称拉帝奥先生的学识与品格如同宇宙中熠熠闪光的星辉,而他将永远铭记此次珍贵的同行。

“祝您旅途顺利,可敬的旅人。”

他递上一支除了刺的玫瑰,眼中毫无冒犯之意,纯洁得如同新生羊羔。

或许这孩子并不知道送玫瑰代表了什么,拉帝奥有些愣神,但他还是接下了这支纯洁的赠礼。

“你给每个同行人都送玫瑰?”他问道。

“她确实很美,不是吗?”

青年露出一个比太阳还璀璨的笑容,发动了机车。

 

越往中部地区走,气候越发干燥了,空气像热糖浆一样粘稠,烈风扑面而来,从不会捎来清凉感,只会带来阵阵呛人的尘土。远方的道路像融化的奶油一般模模糊糊,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枯黄草原与沙漠。

这里燥热、烦闷、不见人踪,在昏昏欲睡的午后上路堪称是一种折磨,拉帝奥反常地一脚踩满油门,反正这里没有监控与警察,没人会在意超速与否。

在这片地方只能收到一个频道,也只有跑长途的货车司机以及抄近路的旅客需要在这里听些解闷的声音,但不论怎么调试,收音机也只会放出西部牛仔音乐,吵吵闹闹地刺得耳膜生痛。

没有云彩能好心地遮住那轮晃眼的太阳,拉帝奥只能一手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索着,从置物柜里取出副墨镜,抖开镜腿戴上。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呢?

希望在太阳落山前能遇见下一个城镇。

 

一成不变的前路突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一个花哨的身影站在路边,那头金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身上繁多的装饰品反射着刺目的光。

兴许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终于遇见了路过的车,他丢下手提箱,兴奋地挥舞着右手,同时伸出左手,竖起大拇指,冲着前方指了指。

是个可怜的搭车客,谁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扔在这种地方。

拉帝奥放缓了车速,轿车越来越慢,最后滑行到搭车客身侧,停下不动了。他摇下车窗,摘下墨镜,不露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是个花里胡哨的金发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肤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拉帝奥的视线停留在青年敞开的领口,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盯着别人大片裸露的肌肤是种失礼行为,他只是皱着眉毛,心中暗暗不快。

青年与他的学生们年纪相仿,甚至可能还要再小一些,但气质截然不同,他看上去松弛而散漫,像只坏心思的狐狸,能把东海岸那群平庸学生骗得晕头转向。

如果他出现在课堂上,拉帝奥先生会让他整理好着装再进来,否则请滚出去。

 

几分钟后,拉帝奥率先打破了寂静:

“你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公共汽车,这可花了我不少钱,先生。”

得到了微妙的示好,青年悠闲地踱步走向缓缓停下的轿车,他讲究地拂了拂衣角的沙尘,尽管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这种做作的举动毫无意义。

最后,他停在驾驶这一侧的车窗旁,挂起一个友善的笑。

“还有沿途的各位好心人,愿意为我打开车门,先生。”

视线对上拉帝奥那张冷淡的脸时,金发青年似乎愣了一下,但他只是挑了挑眉,装作刚刚一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他抬起了那架过于风骚的粉色墨镜,露出一对罕见的紫眼睛。

紫色的虹膜中夹杂着一圈圈天蓝,那对水盈盈的迷幻眼睛像盛在细长玻璃杯中的鸡尾酒,在迷离的灯光下闪着光。

被贸然打破社交舒适距离的拉帝奥却不着痕迹地后仰了几分,他不太习惯与人凑得太近,尤其是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免费搭车的麻烦在于我要一直喋喋不休,至少得让那些好心人觉得这趟长途旅行有点乐子。”金发青年撑着车顶,俯下身子,凑得更近了些,透过半开的车窗向拉帝奥抛了个媚眼,“我保证,我不是个安静的负担,我有无数的乐子可以告诉您,如果您愿意让我上车。”

“上来。”

教授冷淡地扭过头,不再分给青年任何一个眼神。受到冷淡回应的青年也不气恼,他拎起地上的手提箱,绕到另一侧,拉开了车门,毫不客气地钻到副驾驶位置上。

“我该怎么称呼您?先生?好心人?这样喊可太生分了。”

他喋喋不休,希望引起拉帝奥的注意。

“您可以喊我砂金,”他扯起脖子上挂着的粗糙项链,那颗青绿色的半透明石头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光,“我的幸运物,先生,我对您可是全盘托出咯。”

拉帝奥扫了一眼那块成色一般的东陵玉,他像只矜贵的猫,移开了目光,微微抬起下巴。

“维里塔斯·拉帝奥。”

他不太想与陌生人有太多交集,安静些对谁都好。

“维里塔斯……这是您的真名吗,拉帝奥先生?”

砂金浮夸地睁大了眼睛,他把那只手提箱压在腿上,抬起双手,遮住了嘴角玩味的笑。

“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砂金先生。”

拉帝奥刻意加重了最后的敬称。

“不错的车,”砂金像是默认了什么,他放弃了对于姓名问题的思索,而是规规矩矩地抱着手提箱,眼睛倒是不安分地四处张望着,“您还装了车载收音机?不错啊,稀罕货。”他旋着调频的旋钮,却发现无论怎么切换,收音机永远无动于衷,坚持播放着吵闹的牛仔音乐。砂金也失去了兴趣,他那跳跃的注意力终于回到驾驶座上这位好心的美人身上。

“拉帝奥先生。”他念了好几次,这个姓氏在舌尖划过的感觉特别有趣,直到教授丢来一记眼刀,他才住了口。

“Doctor.”

拉帝奥习惯性地纠正着,顶着砂金那迷惑的目光,他补上了解释:

“只是他们经常这样称呼我而已。”

“医生?还是教授?”

“虽然我确实有医学学位,但目前干的事还是医治年轻人的脑子。”

砂金似乎还想追问些什么,但拉帝奥抢先一步请他闭嘴。

金发青年耸了耸肩,他将半张脸藏在那磨损起皮的手提箱后,露出一对楚楚可怜的眼睛:“教授先生,我才19岁。”他装得尽可能纯良,尽管拉帝奥对他那对清澈乃至愚蠢眼睛毫无兴趣,“而您已经有稳定职业了,咱们的实力可不对等,我自然要盘问清楚,确保自己没有上错车。”

“聪明人可不会在那种地方下车。”

教授冷哼一声,“在那种多少天都不会有人路过的地方,一个人可以消失得悄无声息。”

“是啊,上一个愿意载我一程的好心人,一听说我是个吉普赛人,马上翻脸把我赶下车。”砂金恶狠狠地磨着牙,但他不至于对伸出援手的好心人恶语相向,即使那位好心人的援助戛然而止,“我猜他是个英国佬。”

“罗姆人?”拉帝奥眨着眼,他第一次主动侧过头,认真打量起身旁的青年,饶有兴趣地盯着砂金那对独特的明亮眼睛,还有那缀着孔雀羽毛的夸张耳环,想要找出些与众不同之处。

砂金无辜地举起双手,“您也要赶我下车?”

“不,并不是。”拉帝奥摇了摇头,“你们或许更乐意称呼自己为罗姆人。”

“我更乐意您直接喊我的名字。”

砂金又一次抛来一个含着蜜的媚眼,只是美人并不领情。

“或许我们还不熟,砂金先生。”拉帝奥冷静地发动了汽车,“我们才相识不过十分钟。”

“保守的东海岸教授,我懂。”砂金像个受了情伤的姑娘,声调一下子尖了起来,刻意模仿起肥皂剧中娇滴滴的女角色,“你们在交往前还要先递交情书获得批准吗?”

“请你闭嘴,砂金先生。”

拉帝奥不太擅长应付聒噪的年轻人,他还是没改过上课时的习惯,带着情绪地瞥了砂金一眼,眼神中写满了责怪与不满。但这位可不像课堂上安静的学生,他反而将这记警告当作调情时的欲擒故纵。

“好吧好吧,总是由我发问也不太合适,我从佛罗里达来,教授先生。”

“马萨诸塞,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那只是瞎猜,毕竟东海岸大学里那群家伙都挺古板的。”他指了指自己敞开的领口,“看你的领子就知道,扣子可是全扣上了。”

“教授要去哪里?”砂金反客为主,盘问起拉帝奥的行程。

“我有一群……很会折腾人的朋友。”教授斟酌着措辞,毕竟像这种开车横跨东西的疯狂要求可不大符合那群天才朋友的作风,“他们要我开车去拜访,从东海岸去西海岸。”

“哦天哪,真是漫长的路。”砂金摇了摇头,他眼中带着笑,主动地开启了一个个无聊的寒暄,巧妙地想要挖出更多拉帝奥的个人信息。

 

“到我提问了,砂金先生。”拉帝奥插了一句,“你到底要去哪里。”

金发青年将箱子毫不在意地往后座一摔,他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像前几段顺风车之旅一样,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送他去拉斯维加斯吧,那里是一夜暴富的天堂;但你要是恨谁,你也能把他送去拉斯维加斯,那里是一夜之间就能让人一文不值的地狱。”他就像任何一个青年人一样,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伟大幻想,那对迷幻的紫色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彩。

“我要去拉斯维加斯碰碰运气,先生,从大萧条时候我就开始做梦了。”

“把命交给那几颗骰子?”

拉帝奥挑着眉,他一向不理解赌徒的思维,“小心血本无归。”

“别担心,教授,我还挺讨幸运女神喜欢的。”

“就凭你一路搭着顺风车还能安然无恙?”

砂金不再说话了,拉帝奥在心中暗暗担心,自己是否刺破了这位年轻赌徒的妄想。

下一刻,他感觉冰冷的管状物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意料之外的遭遇惊得他一颤,拉帝奥皱起眉,方才昏昏欲睡的大脑在惊吓下清醒了许多,骤然加快的心跳声是不断放大的警报声。

这是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

自己的好心似乎招来了麻烦。

拉帝奥仍然保持着镇定表情,他撤下左手,摸向门侧的暗格,握住藏在车上的手枪。单手可没法上膛,最多只能装腔作势一下。

或许可以急刹车,给砂金来个出其不意。

 

砂金盯着教授,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可逃不过他眼睛。

没有人告诉过拉帝奥教授吗,他的表情很好辨认,当他思考时,眼睛会不自觉地向左下瞥去。

二人僵持片刻,短暂的一分钟在感知层面被无限拉长,直到砂金的笑声打破了凝重的寂静。

“别紧张,教授,我只是示范一下,如果遇见不怀好意的家伙,那我也不会任其宰割。”金发青年依旧笑得无辜,他迅速移开了枪口,将这危险的发射器丢向后座,随后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毫无恶意,“我不会对您开枪,事实上,我还没有遇见需要动用它的情况。”

好吧,警报解除。

“来点酒,伙计?”活泼的青年晃荡着手中半瓶威士忌,这是上一位同行人的赠礼。他轻松的好像方才无事发生,那段拿枪劫持的戏份就像书页一样被轻轻揭过。

“不,我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拉帝奥的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盯着这空无一人、无聊透顶的笔直公路,除了扬起的黄沙、苍白的枯草与刺目的阳光,这里空无一物,安静得只能听见耳内似有似无的嗡鸣声,“我不喜欢酒味,醉鬼通常缺乏正常逻辑,要是你吐在我车上,我会把你扔下去。”

“我很抱歉,是刚刚的把戏不好笑吗?”

砂金像只柔软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靠近拉帝奥,眨着那对迷幻配色的眼睛。

“我确实只带了本金和枪上路,总得有些自保手段,先生。”

他神态自若地为自己辩解,“我准备好了自己的前途和后路,那把枪是我最后的后路,但我希望永远用不上它。”

“生命短暂,及时行乐啊,教授先生。”

 

拉帝奥想说些什么,但千言万语堵在喉管,他只能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带着满箱的钞票,去赴一场光怪陆离的美国梦,砂金自己本就心甘情愿,那拉帝奥也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人生。

“气氛好像有些沉重了,我们来聊些有趣的吧。”

砂金匆匆推开了方才的话题,他开始大谈特谈起自己是如何跟着某个巡回演出的游艺场,离开了佛罗里达,踏上了顺风车之旅。

“搭个帐篷,摆上一排的玩具娃娃,花点小钱就能拿到五个木环,套中就能带走这些碰运气的玩意儿。”他咯咯笑着,开始用语言与记忆在狭小的车厢里构建起那个灯火辉煌的小小游艺场。

那是拉帝奥在童年从未见过的场面,像他这种倍速成长的天才,有限的时间都用在求知上了,他无暇去游乐园放松头脑,进行那些“幼稚的庸人游戏”。

砂金说起了郊外漫天闪烁的碎星,那顶不大不小的红白帐篷在夜幕下闪着暖黄色的光,周边空气甜得发腻,无处不是棉花糖与爆米花的味道,而融化的冰淇淋和黄油奶酪随着重力自由落体,除了引起某个倒霉蛋的惨叫,还会让地面变得黏糊糊的。

“小孩都很吵,说话尖声尖气的,但音量压不过滑稽音乐。”

他是位讲故事的好手,砂金夹起嗓子,模仿起那些脸庞红扑扑的孩子们,他们看见什么都会露出惊奇的表情,扯着大人的衣服问这问那。

他说他当初真该训练一条狗,天天给它闻钞票和硬币的味道,然后让它溜进乱糟糟的聚会,把丢在地上的钱全都叼回来,说不定能小赚一笔。

拉帝奥只是扶着方向盘,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虽然反应平淡,但他确实挺喜欢砂金的故事,毕竟跨越中部公路的路途不该过于安静,否则困意会趁机而入。

 

黄昏时分的天空被染成了一片葡萄紫,就像画廊里那些印象派油画,绚丽的云层间夹杂了几笔勃艮第红,曾经明媚不可直视的太阳此刻也收敛了刺目的金光,像颗饱满的橘子,躲在一团团柔软蓬松的棉花之间,只等成熟的那一刻坠下地平线。

身边难得的安静了下来,拉帝奥才发现那只喋喋不休的金发孔雀终于闭上了嘴,他双手环着肩膀,蜷在副驾驶的位置,侧着脑袋,陷入了安稳的浅眠。

闭上眼的砂金像是收敛了尾羽的孔雀,显出几丝与他年龄相当的单纯,像个乖顺的好学生,细碎的发丝遮住了额头。

安静下来还挺好看的,拉帝奥匆匆扫了一眼青年的睡颜。

他回过头来,视线越过了前方那片在风中起伏的金色麦田,望见了远方白雪皑皑的埃斯蒂斯山峰,还有那些越发密集的红砖房与烟囱中缓缓升起的白烟。

“快到丹佛了。”

副驾驶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砂金揉着眼睛,撑着坐垫,坐直了身子。

前路的景色带上了烟火气,他盯着路边可爱的老房子,语气雀跃。

 

他们开着车在老城区狭窄的街道间穿行,拉帝奥对旅馆的选择一向挑剔,全然不顾一旁的砂金在走走停停中陷入了晕车。

副驾驶那一团金毛断断续续地哀叫着:“我们随便选一家吧教授先生——”

拉帝奥只是贴心地为他摇下了车窗,放些新鲜空气进来。

 

当严苛的教授先生终于物色到了不错的旅馆时,砂金步伐不稳地跟着下了车,他随手丢下几张钞票,气若游丝地念叨着自己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会,拜托教授好人做到底,为可怜的搭车客也订一间房。

顶着拉帝奥的白眼,砂金捂着胸口,拖着步子向街角走去。

教授摇了摇头,捏着钞票一角,走进旅馆。

而砂金目标明确地漫游到了街边那座老旧的电话亭边上,扯开门钻了进去。

投下硬币后,他安静地倚在玻璃壁上,举着话筒,另一只手无聊地绕着弯弯曲曲的电话线,直到话筒对面传来熟悉的女声。

“喂?”

抢在对方习惯性地开始自报家门之前,砂金率先开了口,他摆出一副诚恳的表情,在没有观众的狭小舞台上绘声绘色地开始了表演。

“亲爱的叶琳娜,我要向你忏悔。”

他几乎要挤出遗憾的眼泪了,嘴角却翘得挺高。

“对不起,以后周末咱们不能一起进教堂了。”

“你少来,咱们都不是天主教徒,”带着轻微电流声的甜美女声顺着弯弯绕绕的线圈传了出来,“直说吧,什么事?”

“只是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至少我还好好活着,不是一件好事吗?”

“那真是恭喜你,还有呢?”

“还有?”砂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遇见个脸很对味的美人。”

他听见话筒中传来一声不带恶意的嗤笑,“好吧,卡卡瓦夏,不错的笑话。”

“什么样的美人能让你念念不忘?”托帕大概撂下了手中的事,她开始漫无边际的瞎猜,“喜欢古典款的贵族小姐?还是热情些的墨西哥姑娘?还是宣传画上那种标准的金发甜心?哦对不起,忘了你就是金发甜心。”

“方向错了,叶琳娜。”砂金咯咯笑着,他迫不及待要丢下那枚令人震惊的深水炸弹,“他是男的。”

如他所愿,托帕沉默了很久,听筒中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砂金在心里默默读着秒,猜着托帕会直接挂断还是勉强说些什么。

“以后见到教堂记得绕道走。”

托帕匆匆丢下一句话,就此挂断了电话。

砂金耸了耸肩,这位童年朋友可真没有幽默感,谁不知道公路旅行时的一见钟情多半都是见色起意,毕竟下车以后谁都不会再见到谁,人生的交集也不过是这段短短的同行。

 

当他走回旅馆时,教授正靠着前台,拿着不知日期的报纸,无聊地填着娱乐版的数独游戏。

“回来了?”他快速地解决了手上的益智游戏,抬头看见了砂金。

“叮——”

房间钥匙在空中划出圆滑的弧线,砂金向前倾身,才勉强狼狈地接住。

“明天8点出发,其余时间你自己安排吧。“

拉帝奥只是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嘱托,夹着报纸上了楼,“为你订了单人间,不用担心门禁问题,砂金先生。“

 

泡在酒馆里玩了一晚上的扑克游戏,零点过后,砂金才带着赢来的钞票与硬币慢悠悠地回了房间。他像个玩心大发的孩子,拉上窗帘,然后任凭重力带着自己倒向那床柔软的床垫。

这是他此次旅行中难得有的奇特时刻,砂金很少在如此讲究而整洁的房间入睡。为了省钱,他住过肮脏的汽车旅馆、墙上留着刻字与弹孔的地下室、或是直接在汽车里凑活着睡一晚上,就像只四处逃窜的野猫,可现在,他裹在温暖的天鹅绒中无所适从。

“真讲究啊,我可消受不起。”

这里太干净了,干净的白床单、柔软而蓬松的枕头,令人躺下就不想起来。隔壁的教授或许早就习惯了这样体面的旅行,砂金想象不出拉帝奥躺在破旧木板床上的模样,教授先生睁开眼时应当看见窗外明媚的阳光,而不是开裂发黄的天花板,要是让拉帝奥试试自己的旅行方式,他可能宁愿不上路。

在胡思乱想中,砂金的意识被盛在轻飘飘的棉花之中,沉入了睡眠的深海。

梦里有金色的麦田,无云的蓝天,他回到了那个还和姐姐一起住在佛罗里达的夏天,他们在乡下的老房子里共享一块三明治,无论是大萧条的余辉还是战争的硝烟都影响不到这片与世隔绝的乡村。

 

直到有人带着怒意地一把扯开窗帘,灼眼的阳光像箭矢一样迫不及待地刺入昏暗的房间,砂金猛地惊醒,他下意识地把头埋进被子,躲避无处不在的白光。

“该上路了,而你还在做梦?”

高挑的卷发美人抱着双臂倚在墙边,砂金一边眯着眼试图适应突然变亮的环境,一边运转着滞涩的大脑,想要理清现状。

好像昨天答应了要八点上路来着。

砂金揉了揉乱糟糟的金发,想要表现得体面些,可惜越揉越乱,他只能可怜兮兮地裹着被子,抬头盯着不耐烦的拉帝奥:

“教授先生,麻烦您先出去行吗?”

拉帝奥冷哼一声,扔来一袋油纸包着的面包,转身出了门。

 

“居然劳驾大名鼎鼎的拉帝奥教授亲自喊我起床,哦天哪,太不可思议了。”

他踩着拉帝奥忍耐的界限,急匆匆地拖着箱子上了车,此刻,砂金正舒服地靠在座位上,一边啃着早餐面包,一边与拉帝奥闲聊。

“您是怎么说服前台那位小姐交出钥匙的?”

“靠脸。”

拉帝奥面不改色,当眼睛余光瞥见砂金的惊悚表情时,他才终于装不住了,方才如冰面般冷淡的表情一点点溶解碎开,他嘴角翘起,漏出几声愉悦的笑。

“这不是你期待的答案?”

拉帝奥反问道,尾音上扬。

“是我没想到的。”砂金坦诚地承认了。

“但教授你确实长得好看,二十多岁,年轻有为,能在大学混个教职可不容易。”砂金掰着手指细数着身边人的漂亮履历,维里塔斯的人生真是光鲜亮丽,“没有学生给你递过情书?”

“就教学而言,我有时会把脸遮上,”维里塔斯自然地切换着话题,“学生应该盯着黑板,而不是我的脸。刚刚我只是告诉前台的女士,我的同伴恐怕忘了上路时间,我要把他拎出来,她深表理解,给了我钥匙。”

话题转换太快,砂金眨着眼,他才意识到拉帝奥是在回答他最初的问题。

 

这一路上毫无人的踪影,只有赭红的岩石沉默而立。直到下午两点多,他们才找到几座孤零零的房子,在小摊上吃了苹果馅饼与冰淇淋,草率地解决了中饭问题。

“走这条路的人只能在那边买点吃的,真是稳定的生意。”一想起方才难吃却昂贵的中饭,砂金便止不住地心疼起钱包,正当他大肆畅想着商业竞争与投资时,沉默了许久的教授打断了这位未来投资家的伟大蓝图:

“你有驾驶执照吗?”

“显然没有,先生。”砂金难得地诚实回答道。

“无所谓,这里没人会查,你会开车吗?”

“如果您信得过我。”他扯出一个狡黠的笑,而拉帝奥果断踩住刹车,开门下车。

困倦的大脑是缺油的机器,发条与齿轮都滞涩了,拉帝奥有些迷糊地扯开副驾驶的门,虚虚地拉了拉砂金的袖子,示意他下车。

“交给你了,我休息一会。”

他小声呢喃着,钻进副驾驶,闭上了眼。

突然被委以重任的砂金有些突然,他握上方向盘,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脚踩满油门,在无人之境享受飙车的乐趣。

但他看见拉帝奥的睡颜时,立刻改了主意,该让这位好心的先生好好睡一觉了。

睡着的拉帝奥和醒着的他截然不同,闭上眼后,他看上去更像个温和的美人,是在博物馆收费区才能看见的那种大理石雕像。砂金第一次发现拉帝奥画着红眼影,大概是对闷热环境不大适应,教授的午睡并不安稳,他略略皱着眉,过长的睫毛随着眼皮微颤而扑闪着。

他盯着那抹红眼影看了许久,最后偏过头,强迫自己赶紧开车上路,但脑子还是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久居东海岸的教授是不习惯中西部的天气吗?或许是因为酷夏时节的下午本就容易犯困,再加上一直开着这种无聊的直路,该死,怎么电台放的还是惹人犯困的民谣。

砂金拧小了收音机的音量,为拉帝奥架上墨镜,然后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发间摇摇欲坠的月桂叶发卡,塞进口袋。

我只是暂且保管,他在心里默念着,踩下了油门。


评论 ( 31 )
热度 ( 692 )
  1. 共7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式瑜 | Powered by LOFTER